紅，眼前全是觸目驚心的紅，紅色的屋頂，紅色的梁柱，連殿內(nèi)(nèi)燃燒的蠟燭都是紅色的，成片的紅如火焰般，仿佛要吞噬掉殿中的紅衣華服女子，她披散著已經(jīng)(jīng)失去光澤的長(zhǎng)(zhǎng)發(fā)(fā)，那個(gè)(gè)人曾說(shuō)(shuō)過(guò)(guò)，自己的頭發(fā)(fā)很漂亮，然而縱使自己一直悉心保養(yǎng)(yǎng)，也終是抵不過(guò)(guò)歲月的侵蝕，昔日烏黑光亮的秀發(fā)(fā)已被銀絲取代，不復(fù)(fù)存在，而那個(gè)(gè)夸贊過(guò)(guò)它的人，亦不在。

是了，不在了，都不在了。

哥哥、姐姐們不在了，青兒、病兒都不在了，據(jù)(jù)兒，就連我的據(jù)(jù)兒......想到這，女子心中一陣劇痛，不禁用手緊緊攥住胸口的衣服，這時(shí)(shí)，她像是才反應(yīng)(yīng)過(guò)(guò)來(lái)(lái)一般注視著手中的東西，那是一條白綾，通體雪白，與這滿(mǎn)室的紅是那么的格格不入，卻又如光一般刺目耀眼。

女子輕笑一聲，垂下手，如失去靈魂一般拖著白綾繼續(xù)(xù)向內(nèi)(nèi)室走去，是啊，都不在了，既然都不在了，那我去找你們，不就行了。白綾甩起又落下，在那雙蒼老卻依舊靈巧的手中打了一個(gè)(gè)美麗的結(jié)(jié)，幾倒，人殞?zhuān)竵?lái)生不入帝王家，這樣，哥哥、姐姐、青兒，還有病兒、據(jù)(jù)兒，我們是不是就不再分離了。

風(fēng)(fēng)中飄曳的燭光映照在那身鮮艷的華服上，正如那年她穿著這身衣服緩緩走向高處的他時(shí)(shí)，他望向她的目光那般，明亮而溫暖。強(qiáng)(qiáng)風(fēng)(fēng)乍起，燭息，獨(dú)(dú)留一室冰冷。

公元前91年，西漢皇后衛(wèi)(wèi)子夫自縊于椒房殿。

（背景：公元前150年）

“四兒，四兒，四兒......”誰(shuí)(shuí)？是誰(shuí)(shuí)在本宮的耳邊叫喚？四兒？這不是本宮的乳名嗎？啊~有多久沒(méi)(méi)聽(tīng)(tīng)到這親切的稱(chēng)呼了?！八膬?，四兒，醒醒啊四兒?！斃眩勘緦m明明記得......

帶著疑惑的輕輕睜開(kāi)(kāi)雙眼，首先入目的竟是長(zhǎng)(zhǎng)姐衛(wèi)(wèi)孺焦急的面容，原本還迷迷糊糊的衛(wèi)(wèi)子夫眼睛一睜，猛地坐起身，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著衛(wèi)(wèi)孺，聲音有些顫抖的喚了一聲：“大姐？”看著小妹一副見(jiàn)(jiàn)了鬼的模樣，衛(wèi)(wèi)孺好笑道：“怎么了四兒？睡糊涂了，連阿姊都不認(rèn)(rèn)識(shí)(shí)了？”聽(tīng)(tīng)著這熟悉的、溫柔的聲音，衛(wèi)(wèi)子夫忍不住落下淚來(lái)(lái)，是大姐，真的是大姐，可是大姐明明就......

當(dāng)(dāng)時(shí)(shí)丞相公孫賀一家受巫蠱之禍含冤入獄，本就身體不好的大姐更是因獄中環(huán)(huán)境惡劣，身體情況每日愈下，最終沒(méi)(méi)有挺過(guò)(guò)去，即便衛(wèi)(wèi)子夫貴為皇后，卻因年老色衰早已失寵多年，再加上太子被誣謀反，皇上更是下令收回皇后印綬，并將其囚禁于椒房殿中，不得踏出宮殿半步。因此，衛(wèi)(wèi)子夫連姐姐的最后一面都沒(méi)(méi)見(jiàn)(jiàn)到。姐姐去世后，廷尉府在清查姐姐遺物時(shí)(shí)，翻出了姐姐寫(xiě)(xiě)給衛(wèi)(wèi)子夫的遺書(shū)(shū)，當(dāng)(dāng)時(shí)(shí)的廷尉丙吉出于憐憫，偷偷將遺書(shū)(shū)輾轉(zhuǎn)(zhuǎn)交予到衛(wèi)(wèi)子夫手中，這塊從衣服上撕下來(lái)(lái)的布帛上，僅僅寫(xiě)(xiě)了六個(gè)(gè)字：惟愿娘娘安好。字，是鮮紅的。當(dāng)(dāng)衛(wèi)(wèi)子夫用顫抖著的手輕輕撫過(guò)(guò)這幾個(gè)(gè)字時(shí)(shí)，眼前浮現(xiàn)(xiàn)出了大姐撐著孱弱的身子，緩慢而堅(jiān)(jiān)定的寫(xiě)(xiě)下這幾個(gè)(gè)字的畫(huà)(huà)面。如果說(shuō)(shuō)皇上的不信任讓她失望心痛，那從小與她相依為伴的大姐的離去則無(wú)(wú)疑是在她已經(jīng)(jīng)千瘡百孔的心上狠狠插上一刀。這個(gè)(gè)世界上最?lèi)?ài)她的人，也是她最后一位親人，終是也離她而去了，讓她如何不怨，如何不恨。

然而，本以為再也見(jiàn)(jiàn)不到的人，此刻卻完好的出現(xiàn)(xiàn)在衛(wèi)(wèi)子夫面前，她的第一反應(yīng)(yīng)是自己與姐姐在天上團(tuán)(tuán)聚了，可是姐姐一邊安慰自己一邊為自己拭淚的觸感又是那么的真實(shí)(shí)溫暖，意識(shí)(shí)到這一點(diǎn)(diǎn)后，衛(wèi)(wèi)子夫漸漸平靜下來(lái)(lái)，環(huán)(huán)顧自己現(xiàn)(xiàn)在所身處的環(huán)(huán)境。

用黃土打造的夯土墻上因風(fēng)(fēng)雨的侵蝕早已斑駁不堪，屋里只有一張小方幾，唯一能稱(chēng)之為床的就是此時(shí)(shí)衛(wèi)(wèi)子夫所占據(jù)(jù)的身下這塊墊在石頭上的木板，不遠(yuǎn)(yuǎn)處的地上還鋪有一片草堆，衛(wèi)(wèi)子夫知道，那是大哥和大姐的“床”。這個(gè)(gè)簡(jiǎn)(jiǎn)陋到一覽無(wú)(wú)遺的房間，對(duì)(duì)衛(wèi)(wèi)子夫來(lái)(lái)說(shuō)(shuō)是那么的熟悉親切，這正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！可是，自己怎么會(huì)(huì)在這？

衛(wèi)(wèi)子夫看了眼大姐，這才注意到，面前的大姐竟是少女時(shí)(shí)期的模樣！衛(wèi)(wèi)子夫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，小小的，雖然有些枯瘦，但仍有著小孩子特有的細(xì)(xì)嫩，不是記憶中的自己那雙蒼老，長(zhǎng)(zhǎng)滿(mǎn)褶皺的雙手，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另一只手，是真實(shí)(shí)的！

衛(wèi)(wèi)子夫猛地抬頭，對(duì)(duì)正一臉關(guān)(guān)切看著自己的衛(wèi)(wèi)孺急切的問(wèn)(wèn)道：“大姐，現(xiàn)(xiàn)在是什么年號(hào)(hào)？當(dāng)(dāng)今圣上是哪位？”自衛(wèi)(wèi)子夫醒來(lái)(lái)后，衛(wèi)(wèi)孺就覺(jué)(jué)得自己的妹妹有些奇怪，雖模樣未變，但給人一種已歷經(jīng)(jīng)滄桑之感，而后她又是哭，又是東張西望的舉動(dòng)(dòng)更是讓衛(wèi)(wèi)孺感到不安，現(xiàn)(xiàn)在又說(shuō)(shuō)了她根本就聽(tīng)(tīng)不懂的話(huà)，衛(wèi)(wèi)孺心生擔(dān)(dān)憂(yōu)：“四兒，你這是怎么了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?？你告訴姐姐。??！你等著，姐姐這就去給你找大夫！”說(shuō)(shuō)著，衛(wèi)(wèi)孺起身就欲離開(kāi)(kāi)，衛(wèi)(wèi)子夫知道自己的一系列行為嚇著了大姐，見(jiàn)(jiàn)她要走連忙拉住她安撫道：“大姐，你放心，我沒(méi)(méi)事的，我就，就是做了一個(gè)(gè)很奇怪的夢(mèng)(mèng)，好像，好像夢(mèng)(mèng)到了我長(zhǎng)(zhǎng)大之后的事情，所以醒來(lái)(lái)后有些迷糊，就，就想問(wèn)(wèn)問(wèn)(wèn)，問(wèn)(wèn)問(wèn)(wèn)你現(xiàn)(xiàn)在是哪一年？”聽(tīng)(tīng)衛(wèi)(wèi)子夫這么一說(shuō)(shuō)，衛(wèi)(wèi)孺雖仍有些困惑，但也理解了妹妹醒來(lái)(lái)后的奇怪行為，便稍放下心來(lái)(lái)，重新坐了回去：“沒(méi)(méi)事就好，原是做了噩夢(mèng)(mèng)，你呀，真是要嚇?biāo)瀾憬懔??！斃l(wèi)孺將衛(wèi)(wèi)子夫身上滑落的被褥仔細(xì)(xì)的整好，又幫她把散開(kāi)(kāi)的頭發(fā)(fā)理到耳后：“自孝文皇帝崩后，這已經(jīng)(jīng)是當(dāng)(dāng)今圣上在位的第七個(gè)(gè)年頭了，而且圣上的名諱，豈是我們這等低賤百姓可以隨意稱(chēng)呼的，不過(guò)(guò)方才你說(shuō)(shuō)的年號(hào)(hào)，又是什么?。俊蔽牡垴{崩后的第七年，也就是景帝前七年，原來(lái)(lái)我回到了這個(gè)(gè)時(shí)(shí)候，這個(gè)(gè)時(shí)(shí)候，皇上應(yīng)(yīng)該還只有七歲吧。

“四兒，四兒！”耳邊傳來(lái)(lái)衛(wèi)(wèi)孺的叫喚，衛(wèi)(wèi)子夫“啊”了一聲，從思緒中回過(guò)(guò)神來(lái)(lái)。“你又在想什么呢？連我跟你說(shuō)(shuō)話(huà)都沒(méi)(méi)聽(tīng)(tīng)見(jiàn)(jiàn)?！斃l(wèi)子夫看著大姐那比記憶中略顯稚嫩的面龐，忍不住撒嬌道：“對(duì)(duì)不起大姐，人家才剛剛睡醒嘛，還沒(méi)(méi)緩過(guò)(guò)神來(lái)(lái)呢，你方才跟我說(shuō)(shuō)什么呀？”衛(wèi)(wèi)孺見(jiàn)(jiàn)小妹又恢復(fù)(fù)了往?？蓯?ài)的模樣，這才徹底放下心來(lái)(lái)，輕輕捏了下她的鼻子：“沒(méi)(méi)什么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，只是今日和大哥約好我們要陪他一起去拿工錢(qián)，順便吃頓好的，再買(mǎi)一些日常用品回來(lái)(lái)?，F(xiàn)(xiàn)在天還冷，你要是還想睡就繼續(xù)(xù)睡，我去和大哥說(shuō)(shuō)一聲，免得他擔(dān)(dān)憂(yōu)?！薄按蟾縊俊甭?tīng)見(jiàn)(jiàn)衛(wèi)(wèi)孺提到大哥，一絲酸楚再一次浮上衛(wèi)(wèi)子夫的心頭，衛(wèi)(wèi)孺沒(méi)(méi)聽(tīng)(tīng)出衛(wèi)(wèi)子夫聲音中的微微顫抖，很平常的說(shuō)(shuō)：“對(duì)(duì)啊，你忘啦，大哥他今日上山劈柴去了，本來(lái)(lái)出發(fā)(fā)的時(shí)(shí)辰就快到了，可你一直沒(méi)(méi)起，所以我這才來(lái)(lái)喚你，我們?cè)儼賄^(guò)去估計(jì)(jì)大哥該擔(dān)(dān)心了。我看你還是繼續(xù)(xù)休息吧，我讓少兒留下來(lái)(lái)陪你，我自個(gè)(gè)兒去找大哥。”“不要！”衛(wèi)(wèi)子夫一把握住衛(wèi)(wèi)孺的手，咽了下口水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：“我，我要和大姐、二姐一起，一起去找大哥，我不要，不要再自己一個(gè)(gè)人了。”衛(wèi)(wèi)孺雖為長(zhǎng)(zhǎng)姐，可畢竟還只是一個(gè)(gè)十一歲的孩子，自然沒(méi)(méi)聽(tīng)(tīng)出衛(wèi)(wèi)子夫話(huà)語(yǔ)(yǔ)中的不對(duì)(duì)之處，只當(dāng)(dāng)她是在撒嬌：“好，我們一起去，那四兒起床吧，姐姐給你穿衣服?！?

衛(wèi)(wèi)孺掀開(kāi)(kāi)蓋在衛(wèi)(wèi)子夫身上的被褥，將衣服拿來(lái)(lái)一件件給衛(wèi)(wèi)子夫穿上，衛(wèi)(wèi)子夫也安安靜靜的坐著，一邊任由衛(wèi)(wèi)孺給自己穿衣，一邊細(xì)(xì)細(xì)(xì)注視著阿姐，有多少年沒(méi)(méi)有這樣仔細(xì)(xì)的看阿姐了，明明自己還只是個(gè)(gè)孩子，卻一肩扛起了照顧兄長(zhǎng)(zhǎng)和妹妹們的責(zé)(zé)任，甚至直到離去，仍心心念念著身處宮中的妹妹，她就像陽(yáng)(yáng)光般，溫暖的包裹著衛(wèi)(wèi)子夫，直到這束光消散。衛(wèi)(wèi)子夫渾然不覺(jué)(jué)自己此時(shí)(shí)看著衛(wèi)(wèi)孺的眼神，完全不是她這個(gè)(gè)年歲的孩子該有的神情。